上了路,一路朝北,来到了红娥的娘家,叫坡底生产大队。
这个村子在一个大坡底下,所以直白地叫坡底村。外婆家在村中间,房子比别家阔气一些,门口还有一个拴马桩。
门开着,刘瑛提着四样礼走了进去。这四样礼,有两样是朱维民刚才给拿的,还有两样是她在镇上买的,一包白糖,一份水晶饼,总共花了一块三毛钱。
舅舅舅妈上工了,孩子们上学去了,外婆一个人在家。外婆有风湿病,两条腿几乎不能行走,大部分时间坐着或躺着,看到有人进来,浑浊的眼睛亮了。
周瑛把礼放在小桌子上,甜甜地叫一声:“外婆,我来看你了。”
外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以为自己在做梦。她那个大女儿红娥性子善良软弱,女婿铁蛋好吃懒做,女儿嫁过去这么多年,吃了不少苦,每次回娘家,要么空手,要么就是自己种的蔬菜,拿这么贵重的礼品,还是头一回。
“这是谁买的?”外婆问。
“忙罢了,我爸妈让我来看看你和舅舅妗子,钱是我爸给的,东西是我去买的。”周瑛虽然很不齿父亲的各种行为,但为了弥补缓和关系,故意给父亲脸上贴金。
外婆不屑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你爸有钱?他干指头粘盐还嫌不够呢!湿手抓面粉他最拿手,恨不得用别人的火烧自家的饭,他舍得?”
周瑛从记忆里得知,每年青黄不接时,或遇到什么难事,红娥时不时来借钱借粮,日积月累,积了不少糊涂账,有一次,舅舅来讨债,反被父亲和老太太奚落了一番。从此两家走动就疏了,红娥生孩子,娘家也一直没来人看望。平日里,红娥一想到这些,就一个人悄悄抹眼泪。
周瑛嘿嘿一笑:“人是会变的。他现在挺勤快。你看,卖了点粮,就让我赶紧来看看你。”
老太太撇撇嘴,知道这话惨了水分,但想起自己女儿,也愿意自欺欺人让自己信了,叹了口气,问:“你妈生了?生了个啥娃?”
“生了,生了个——”周瑛想了想,想起九哲宝宝可爱的样子,找了个合适的词形容:“生了个大胖女子。”
老太太只听过“大胖小子”,可从来没听过“大胖女子”,忍不住扯了扯嘴角,笑了笑,下一秒又叹气:“又是个女子?你爸和你婆没给你妈好脸色吧?”
周瑛知道外婆还是担心母亲,就轻描淡写:“没有,我爸说女儿贴心,还说要给老四过满月,热闹热闹。”
一听这话,更不可信了。外婆差点惊掉下巴:“过满月?”
周瑛知道,外婆惊讶的原因有两个,一是女婿家竟然有钱给孩子过满月?二是,他们这种连生四个女娃的家庭,竟然愿意给一个女孩过满月。
“对,过满月,就是这个月的25号,你到时和我舅一家都来吧!”
说话间,舅舅舅妈先后从外面回来了。看到外甥女来,都很意外,再看看桌上的礼品,心里也明白了几分。
“舅,妗子,回来了,我来看看你们。”周瑛忙打招呼。
伸手不打笑脸人,舅妈是个明白人,知道红娥那一家人虽不是东西,但孩子是无辜的,便笑脸相迎:“引弟来了,快坐!喝水。”
说着,舅妈一屁股坐下来,给自己和周瑛都倒了一杯水。
舅舅放下锄头,也坐下来,问:“你妈和孩子都好吧?”
“好,都挺好,我妈恢复得挺好,孩子也喂得白白胖胖,特别可爱。”
舅妈一边喝水,一边抱怨:“今天可把我累死了,和我搭班的桂花病了没来,漏粉条就我一个人,我这胳膊都快断了。”
话音刚落,外婆忽然触电似的惊叫:“哎呀!丽萍,你咋坐在在大魁衣服上了,太不吉利了。起开起开。”
丽萍没动屁股,一头雾水:“咋不吉利了?”
“女人那底下晦气,你这一屁股坐上去,影响他运势。”婆婆一脸严肃。
这个舅妈,是个直爽泼辣的人,一听这话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啥话都敢说:“女人那底下怎么就晦气了,男人不都是从那儿生出来的吗?那这一辈子不是晦气透了吗?”
“刚生的小娃娃不算,现在他一大老爷们,那得注意。”
“注意啥?要说晦气,大老爷们还要搂媳妇儿睡,对女人那底下可稀罕了,怎么就不嫌晦气了?我不光能坐他衣服上,我还坐过他脸上,你信不?”说罢!挑衅地看着婆婆。
外婆被儿媳妇这话臊得慌,哑口无言,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儿子大魁。
大魁呵斥丽萍:“孩子还在这儿呢,胡说啥呢!”
“我要是太要脸,不把这个理说道说道,我今天就要忍了这口气,吞了这口气,我不爽。都是人生父母养的,凭啥他就比我高贵?”
舅妈像连珠炮似的向外输出,外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能连连叹气。
周瑛在一旁都快听呆了,这简直是她的最强嘴替啊!红娥要是有这见识有这口才,何至于过得那么窝囊啊!她恨不得马上跪下来拜师学艺。
为了缓解尴尬,舅舅想支开舅妈,说:“好了好了,你说得对。你去做饭吧!”
一听这话,舅妈又不乐意了,反问:“咱们一块儿上工,一块儿收工,要说累,谁不累?为啥回来了还是我去做饭?”
舅舅被怼得很没面子,忍气道:“一家人,怎么这么斤斤计较?”
“你不斤斤计较,那你去做啊?别给我扣帽子。”舅妈气呼呼地扇扇子。
虽然佩服舅妈地吵架功力,甚至想在旁边继续观战多学一会儿,但基本的人情世故周瑛也懂,在别人家,如果主人家吵架,或者到了饭点,客人就该识趣儿一些,告辞走吧!
她尴尬地笑了笑说:“舅,妗子,我今天来,就是三件事,一是邀请你们这个月25号,来参加老四的满月,二是我爸妈让我告诉一声,他们欠舅舅家的钱,年底一定还上,第三件事,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告诉你们,我改名字了,不叫周引弟了,我以后叫周瑛。”
舅妈一听这话,也不吵架了,认可道:“改得好,引弟引弟,什么恶臭的名字,早该改了。你别急着走,留下吃晚饭,我去做饭。”
舅舅听到周瑛说还钱的事,半信半疑,但也不便流露出来,也应声附和:“对对,吃了饭再走。”
一听这话,周瑛真是感慨万千,以前的引弟时期,和父亲一起来借过粮,正好遇上舅舅家吃饭,愣是没人留饭。今日一比,待遇真是天差地别,令人唏嘘。
虽然主人真诚留饭,但周瑛这一天出来太久,恐落抱怨,确实不想再留下吃饭,便婉拒:“家里活儿还多,我妈还在坐月子,我得早点回去,真的不吃了。”
关中人走亲戚素有回礼的讲究。一看外甥女是真的不想留下吃饭,舅妈也不留了,从墙根拿了一包粉条塞到自行车后座上,真诚地说:“把这个带上,纯红薯粉做的。”
舅舅也从院子里摘了几个南瓜让她带上,外婆则把她拿来的四样礼只留下水晶饼和白糖,另外两样又原封不动地放回,说:“给你妈说,娃满月我们一定去。”